记忆
那是一个早晨,我从梦中醒来,望着遥远的蓝天,感到既懒惰有欣喜。身上的被子被露水打得潮潮的,感觉有点沉重。厨房里传来风箱有节奏的叭嗒声,伴随着风箱的旋律,烤红薯的香味一阵阵的传过来。早晨的阳光透过邻居家的大榆树,斑斑驳驳的照在脸上,有点炫目。那时我可能有三四岁,是我最早的记忆。这些简单场景的结合如此安详、和谐,现在每想起来还是一阵感动。
海边的旅馆
1977年的夏天,我独自一人到麦阿密海边度假,住在一个离海滩四个街区的小旅馆里。那时正是经济大萧条之后,悲观、绝望的空气笼罩着麦阿密海滩。海边洁白的阳光下,披头士们五颜六色、千奇百怪的发式聚集在一起,唱着穷凶极恶的摇滚,女人们晃着丰满的大腿和硕大的乳房,在大街上游荡。这一切,和天边的浮云一样,离我那么遥远。海风带着海水的气味扑在脸上,让人感到无比的舒服。海风吹散了烦恼,吹散了忧愁,也吹散了欢乐。脑子里空空荡荡,什么都没有了。
晚间,躺在旅馆的小木床上,内心无比平静。从记事时起,所有能想起来的事情,都一一闪现在面前。记忆,保留的都是美好的东西,就是多么艰难的岁月,经过记忆的加工,也可以是诱人的。当我想起大学时的女友,她细腻的小手第一次紧紧握住我的手,长发埋在我的胸前时,内心一阵温暖,眼里也充满了热泪。可是这一切都要结束了。
在我床边的小柜子上,静静的躺着一只电话,电话旁边有一大瓶安眠药和一杯水。月光透过窗户斜斜的照在墙角,海边的夜晚,象死一般的安静。
给好友的信
罗马诗人朱维诺曾言,死亡也是大自然赐给人类的恩惠之一。是啊,人生,除了无穷无尽的苦难之外,还有什么别的意义?当一个世界,衡量人的标准不是人格和崇高,这个荒谬的世界便不值得留恋。但是当人们真正的面临死亡,恐惧变得如此强烈,眼前毫无疑义的人生却突然变得美好起来。如果人死过以后,灵魂也不复存在,像一盏熄灭的灯火,那么还有什么比死亡更可怕?无论如何,人死后也应该有灵魂的。
我坐起来,点上一支烟。
一根兰线在烟头处直直的上升,一直到半米处才变得弯弯曲曲,慢慢的扩大,好多烟线停在空气中,久久的不动。以前我从来没有发现烟是这样的,感到非常奇妙。也许人的灵魂就像烟雾,会四处漫游的。我想起一个朋友,他就住在附近的一个城市,或许我应该对他说些什么。但是说什么呢?在这荒无人烟的异国他乡,没有朋友,没有亲人,像烟雾一样无声的消失,对一个生命来说,无疑是遗憾的。
最后,我只写了短短的两句,告诉朋友不要通知我的家人,而且,如果可能的话,以后来到麦阿密海边,请带上一瓶酒和一包烟。
死神的抚摸
难道就这么去了?我一再问自己。世界纵然是不完美的,但又有许多完美的东西值得留恋。我不敢再想下去,这样肯定会摧毁我的信心,而多年的周密计划必须执行。我起身把衣服穿好,最后给自己鼓足勇气,毅然的拿起了吞下了所有的安眠药。
当我再次躺在床上时,我感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恐惧。天花板变得雪白,似乎有许多双眼睛,在天花板上望着我,我不敢跟他们对视。极度的紧张使我喘不过气来,往事如飞驰的列车,从眼前轰然驰过,不做丝毫停留。走出这一步,完全是个人的选择,没有人逼我这么做。如果我愿意,电话就在身旁,现在打还不晚,但我以前的计划和决心便从此付诸东流。这个想法终于使我安静下来。
我变得异常清醒,就这样躺在床上,呆呆的望着雪白的天花板。我不停的告诫自己:睡着吧,睡去吧,但一点睡意都没有。不知过了多久,突然感觉有一股轻微的气流,暖暖的、慢慢的从脚底传来,逐渐向上移动,越来越弱,感觉到膝盖处就已经完全消失。大概五分钟之后,又一股气流传来,比上一次更加强烈,走的也更远。这时我突然感觉,这气流也许就是死神的抚摸,它终于闻到了死亡的气息,找到这里了。同时我也感到另外有一双眼睛,在远处慈祥的看着我,使我感到巨大的温暖与圣洁。我在这爱抚的目光下安静下来,慢慢睡着了。
不知什么时候,我又一次嘎然醒来。我试图动一下身子,发现腿特别沉重,已动不了了。“呵呵,终于来了”,我想着,又沉沉睡去了。
美丽的女医生
我再次醒来的时候,躺在医院的病床上,许许多多穿这白大褂的人,在房间里走来走去。我的朋友坐在床前,在不停的流泪。医生看到我醒来,马上走过来,扒开我的眼睛观看。她脸色红润,对我轻轻的笑了一下。这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,一直到今天我还清楚地记得她圣洁的笑容。在这个医院里,我沉睡了二十四小时,醒来后仍然噩梦连连,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幻觉。在我完全康复之后,这个病例被这家医院列为医疗奇迹,他们无法解释我是如何复原的。
一支烟
后来来了几个护士,把我抬上一个担架,手和脚都捆在担架上,推上了一个救护车。我的朋友依然流着泪,告诉我他们要送我到一个疗养院去,让我在那里安心修养,他过两天就来看我。
随着救护车的颠簸,我也逐渐清醒起来。在这辆车上,除了司机外还跟了一个护士,她和司机在不停的聊天。走到中途时,看到护士的香烟在车里一明一暗的,烟瘾发作,就低声地喊护士过来。司机把车停在路边,护士坐在我身边,低声问我想要什么,我告诉她我想抽一支烟。护士点上一支烟放到我嘴里,一直等我抽完,她把烟头扔掉后才离开。她低声告诉我,烟的事情不可以让任何人知道,否则她就要丢掉工作。
疯人院
到达后我发现,这家“疗养院”实际上是一个关押自杀者和精神病人的疯人院,里边的人目光呆滞,行为失常。那时我精神上还极度紧张,看到他们的目光,我感到十分恐惧。那里是两个人一间房,我换了好几个,最后感到一个老头比较面善,才敢住下来。刚刚躺下,老头已经鼾声如雷,我也不好意思再找护士换房,用被子紧紧包着头,竟然睡着了。
开始的两天,我最大的感觉是疲倦。身体的所有部位似乎都虚脱了,全身没有一点力气。饭量巨大,第一天我两份都没有吃饱。就这样睡了吃吃了睡,第二天我的精神状态已有了明显的好转。
阳光的气味
这家疯人院的设置,和监狱基本上一样围有高大的围墙,房间的窗户上也装有钢筋。每天上午这里,病人可以到户外二十分钟,叫做“放风”。第一天我睡着了,没有参加放风,第二天才和众人一起出去。这里的人,每个都浑浑噩噩,似乎是在另一个世界。放风的地方不大,可能有一百个平方,上边是绿色的草坪。我一迈出门外,马上闻到一股淡淡的、沁人心脾的香味,四处望去,没有发现任何能散发香味的东西。后来我终于悟出,这是阳光的气味。有许多最美好的东西,因为司空见惯,往往被我们视而不见,当失去的时候,才意识到它的可贵。我们为片刻的闪电激动不已,却看不到每天太阳的光辉。闻到阳光气味的那一刻,我感到整个世界是如此的完美与和谐。
放风的时间每天只有一次,很多人都抓紧时间抽烟。我没有烟,就跟别人要了一支。这时有一个黑人女孩来到我面前,羞涩的问我是否可以做我的Special Girlfriend。那女孩二十岁左右,身材十分诱人,我告诉他我非常愿意。她听后十分高兴,到处向人介绍我是他的男友。
一个六十岁左右的老太太看到我跟别人要烟,就来到我的面前,把剩下的两支烟递给我,告诉我她就要回去了,烟也用不上了。她显得非常高兴,因为她就要离开这里了。后来另一个人告诉我,她因为病重,就要转到Nursing Home了。她的两支烟,又脏又皱,我后来扔掉了,但这个老人在精神完全崩溃之前的两支烟,我什么时候都不会忘记。
在这个自杀者的疯人院,我体会到了爱。世人对自杀者充满了非难,但应该想到,他们是些宁可伤害自己,也不愿去伤害别人的人。
绘画
接下来是一个心理医生上课。他简单的介绍了一下自己,然后给每个人一张纸,让我们作画。作画没有任何限制,脑子里想起什么就画什么。我在纸的三分之一处划了一条地平线,近处是一个豆芽状的小苗,远处有一小丛草。地平线之外涂的是黑色。这幅画,我后来认为,是对脆弱生命的赞美,和对死亡与永恒的恐惧。
课程之后是运动,我别的不感兴趣,就选择了乒乓球。在我打败了心理医生之后,他们找来了院里的一个保安。他是中台弧圈打法,两面攻击非常凶猛,我们一交手,马上吸引了所有的人过来观看。在众人的呼喊声中,我三比零击败了对手,他紧紧握住我的手,说这是三年来他第一次落败。心理医生重新和我谈了一次,第二天就放我离开了那家疯人院。
生命的启示
在回家的路上,深绿色的树叶在风中飘动,天空一片蔚蓝色。所有这一切,似乎都有了新的意义。我又回想起烤红薯的香味,穿过大榆树斑驳的阳光,旅馆里那双宽厚的眼睛,医生美丽的笑容。我心里充满了平静与欣喜。生命,本身就是完美,它不再需要任何意义。生命的启示无处不在,只是我们看不到,或者不能理解罢了。